将近一年过去了,2016年拿到医师资格证的江西青年陈强,仍无法在卫生部门注册成为真正的医生。
原因让他哭笑不得——在全国医师执业注册联网管理系统中,已有一个身份证号、毕业院校等信息与自己完全一致的“陈强”。由于“假陈强”的存在,系统无法“兼容”真陈强注册执业。
陈强辗转联系上了“假陈强”,谜底揭开:对方是自己的前同事,并承认2007年冒用身份在广东参加医师资格考试。奇怪的是,这些假信息一路顺利通过了报考审核,甚至在此后8年自由地进行执业注册、变更执业机构、最终“洗白”为真信息,各级部门毫无察觉。
目前,广东卫生部门、警方已介入此事。
因信息被冒用而无法注册
2016年5月的一天,带着刚考到的医师资格证,陈强去南昌市卫生和计划生育局,申请执业注册。
这一度被37岁的他看作新生活的曙光。2004年从江西医学院(后调整、更名为“南昌大学江西医学院”——记者注)口腔专业本科毕业之后,由于一直没通过医师资格考试、无法独立行医,陈强四处“打杂”,换过不少单位。
2006年11月,陈强去广东闯荡。他上网找到了广州市番禺区大岗镇某口腔诊所,对方答应先试用一个月。“我当时刚毕业,业务量不太行,也不太会说漂亮话。”像学徒一样,陈强在诊所里做着边边角角的“杂活儿”。一个月到了,不出意料地,他被告知“试用不合格”。
在广东“漂泊”了半年之后,2007年4月左右,陈强回到老家南昌。这一年,在江西,他报名了医师资格考试,但再次败北。此后,他经人介绍去了一家医院的放射科“帮忙”。
陈强一“帮”就是6年。然而,作为在医院干活儿的医科生,没通过医师资格考试让他备感压力。
2015年,陈强终于通过了考试,当年11月30日,江西省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为其签发了《医师资格证》。这意味着,他拿到了当医生的入场券,只要再找到一家执业机构并注册,他就能成为一名正式医生了。
但意外出现了。在南昌市卫计局,工作人员敲了敲键盘,问陈强:“你在其他地方执业注册过是不是?现在没法注册,因为已经有人注册了你的信息。”
陈强迅速拍下了工作人员电脑屏幕的照片:全国医师执业注册联网管理系统显示,当工作人员输入了他的身份证号,页面随后弹出两个“陈强”,性别、出生日期、毕业院校、专业均完全一样。
不同之处在于,另一个“陈强”的医师资格证系2007年由原广东省卫生厅签发,彼时其“所在机构”是广州市越秀区郭文键诊所。
“每个人身份证号是唯一的,不可能有第二个,那个‘陈强’肯定不是我。”为了让自己能够执业注册,陈强重回广东,踏上寻找“假陈强”之路。
假身份证号层层审核后最终“洗白”
2016年5月,陈强来到广东省卫计委。两个月之后,该委书面答复陈强,称原广东省卫生厅确给“假陈强”核发过医师资格证,不过,“假陈强”已于2009年3月在广州市荔湾区执业注册,建议去荔湾区找。
在荔湾区卫计局,陈强看到了“假陈强”的部分纸质档案。
档案显示,2009年3月,“假陈强”在该区荔前门诊部首次注册。次年5月,荔前门诊部更名为荔前中西医结合门诊部,“假陈强”随之变更执业地点,直到2013年。
陈强意外发现,无论是“假陈强”的2007年医师资格考试准考证,还是2009年至2013年期间执业注册、变更的档案,其身份证号与自己的还不完全一样——对方,末位是“9”;自己,末位是“7”。除此之外的前17位数字一致。
“假陈强”起初使用的显然是假身份证号。根据我国身份证号编码规则,身份证号末位系校验码,由前17位数字通过一定公式计算后得出。也就是说,在前17位数字一致的情况下,最后一位数字是唯一的。
荔湾区卫计局工作人员解释,在进行执业注册、变更的时候,他们没法审核递交来的身份证是真是假,“你提供身份证原件给我,我再比对身份证复印件,看是不是同一张。是,就行了”。
广州市卫生技术资格考试中心工作人员也答复陈强,每年上万考生报名,他们不可能挨个让公安出具证明“说这张身份证是真的”。
然而,这个假身份证号不久之后在电子系统中“洗白”了。2013年,“假陈强”的执业信息离开了荔湾区,变更到了从化市温泉医疗门诊部。该市卫计局近日发现,系统确有两个“陈强”,不过,“假陈强”身份证号末位也变成了“7”,与陈强的身份证号一模一样。
这个“洗白”,让“假陈强”抢占了系统里的“席位”,真陈强无法执业注册了。
对此,从化区卫计局医政科工作人员表示,他们已向负责维护系统的公司咨询原因。荔湾区卫计局工作人员则称:“我也不知道,档案从我们区迁走了之后,身份证尾号为什么就由9变成7了。”
有关部门联系了“假陈强”。2016年8月18日,陈强接到了“假陈强”的电话。
听着声音和往事描述,陈强慢慢想起自己曾叫对方“张医生”,在番禺区大岗镇某口腔诊所,他们短暂共事过一个月。
冒名者向记者还原冒名过程
张医生,真名张主典,54岁。他把这件事称为“误会”,试图协商解决。
张主典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坦承了冒名过程。他称,2007年,他拿了陈强的身份证、毕业证原件后,找到了办假证的人,将陈强的照片替换为自己的,办了一代身份证、毕业证。
带着假身份证、假毕业证,张主典通过了报名的“现场确认”环节。他说,由于用的是一代身份证,不联网、不过机,“工作人员确实也不好核实”。
没多久,他收到了准考证,“考生姓名”顺利地印上了“陈强”。姓名下方“证件编号”则非陈强的15位一代身份证号码,而是升格为18位的二代身份证号。张主典称,为了防止陈强那年没法网上报名,自己特地把陈强18位号码的末位“7”改成“9”,以作区分。
2007年7月,张主典凭准考证及虚假的一代身份证,参加了医师资格实践技能考试。4个月之后,他再度持证,进入笔试考场。
事实上,如果仔细核对,不难发现持证者年龄与身份证信息严重不符:当年,陈强27岁,而张主典已经44岁了。
至于冒名考试的原因,张主典给记者的说法是,他当时刚通过执业助理医师资格考试,想挑战一下难度更大的执业医师考试,“考着玩儿”。但他2007年并无报考资格:根据《执业医师法》,中专学历的他,必须获得助理医师资格后再从业5年,方可报考;而陈强为本科学历,试用期满一年就可以了。
记者从官方渠道证实,张主典本人通过助理医师资格考试的时间确是2006年。5年后,2011年,他如愿拿下医师资格考试。
在2007年冒名参加的考试中,张主典同样一举通过。不过,这个早先仅打算“考着玩儿”的《医师资格证》,此后开始投入实际用途。
官方信息显示,2009年至2013年,“假陈强”与张主典注册在了同一执业机构。2013年之后,张主典继续在该机构执业,而“假陈强”被变更注册到了从化。
张主典解释,“假陈强”是在诊所“空注册”着的,无人用其资格证,“空注册”也不收取费用,而诊所名下能多一个执业医师,诊所也乐意。
“我没有用陈强的名义开过一张处方。”如今,张主典在广州市海珠区某门诊口腔科工作,他对上门采访的记者强调,“我以前有资格证,现在也是用自己的名字做医生,你们可以去查”。
陈强并不相信张主典没有获得好处。在他看来,助理医师不允许在除乡镇之外的机构中独立执业,而执业医师可以;在南昌,将执业医师证“挂靠”在某些诊所,每年还可有一定收益。
冒名者申请注销假身份被拒
联系上陈强没多久,2016年8月19日,张主典来到了从化区卫生部门。他说明了事情原委,申请注销“假陈强”的执业注册信息。
尴尬的是,尽管这个末位为“9”的身份证号明显是虚假的,冒名者也承认冒名,但从化区卫计局答复称,由于“假陈强”一直无法提供身份证原件,注销手续不能办理。
“当年的那张一代身份证,早弄丢了。”张主典说,自己也想快点解决这件事,但没办法。
陈强与张主典正商量赔偿事宜。陈强认为,不能排除“假陈强”的成绩其实是真陈强的,自己被冒名顶替当了多年医生,故索赔50万元。张主典称这说法毫无依据,但考虑到自己确实造成了麻烦,愿赔两三万元。
张主典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他的冒名并未对陈强造成影响,“这几年,他都可以报名考试,而且还考上了”。张承认自己错在办了假身份证,“我问了律师,这事即使要追究刑事责任,也过了追诉期了”。
关于张主典如何拿到的陈强证件,双方也产生分歧。张主典称,当年他与陈强关系好,已征得了陈的同意,“还给了他100块钱”;陈强则断然否认,“如果我同意,他也没必要更改身份证号码去考试”。各方僵持不下。
今年2月8日,从化区卫计局医政科工作人员告诉陈强,过年前一个星期,该局已联系了北京负责维护医师执业注册系统的公司,请他们调查“假陈强”的身份证末位是如何由“9”修改到“7”、进行“洗白”的,目前尚无结果。
该局政策法规科陈姓科长告诉记者,他们正通过上级处理此事,“因为系统里有些内容的更改不在我们的权限范围,我们操作不了这个系统”。
张主典说,据他了解,可能是系统升级之后,自动根据前17位号码确定最后一位号码,故“9”自动被更正为“7”,导致真陈强无法注册。
在他看来,现状马上就可以改变。“假陈强”注册的最后一站——从化温泉医疗门诊部,已于2015年2月16日获准注销。从化区卫计局曾答复称,按“中止医师执业活动满2年的情况下,可办理注销注册”的规定,届时可注销“假陈强”的信息。到今年2月16日,这正好满两年。
陈强同样在意的问题是:为何虚假的身份信息,可通过报名审核,甚至多次通过执业注册、变更?究竟哪里出现了监管漏洞?
记者注意到,《执业医师法》规定,以不正当手段取得医师执业证书的,由发给证书的卫生行政部门予以吊销;对负有直接责任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法给予行政处分。使用假学历骗取考试得来的医师证者,亦有相应的处理规定。
2016年10月,从化区卫计局以“假陈强”涉嫌“提供假居民身份证办理医师执业变更注册和注销注册”为案,向该区温泉镇派出所报警。目前,最新调查结果尚未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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