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深几度,作者|吴俊宇
一
去年年底,快手红人Giao哥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视频,视频里他眉头紧缩说着:
我太难了,我最近压力很大。
当时我看到这个视频时只是哈哈一笑,没有多想。Giao哥这种沙雕博主压力大不大,我完全不在意。
没想到,这句梗在今年成了流行语。被一个个白领社畜用来自我调侃。
回过头再看现在的网红们一个个患抑郁症,我才意识到,Giao哥可能真的很难,他可能真的压力很大。
上次《GQ》在采访412万微博粉丝的国家博物馆讲解员河森堡后,用了这样一个标题:《我见过的大流量博主,没有一个心情好的》。
这篇文章里面河森堡有一段话令人触目惊人又深感情理之中。
“这些反馈就会带来情绪的反噬。我经常跟一些微博大V线下聚会,坐在一起吃饭。各个领域的都有。我们总是讨论大家在网上的遭遇。几乎所有人都会倾诉舆论的困扰。我见过一些博主需要每周定期去找医生做心理辅导,还有的人一边走身上一边响,那是药瓶咣当的声音,抗抑郁的。”
前些天,拥有412万微博粉丝的国家博物馆讲解员河森堡发了一条微博。
“我这些年见过不少大流量博主,来自各个平台,分属于不同的垂直领域……大概50人左右。在这50个大流量博主中,心情好的人有几个?”答案是,零。
这段时间已经不止发现一个B站、微博的搞笑博主抑郁或者已经走在抑郁症的路上了,上次是王者荣耀网红博主呆阿拿的深夜崩溃,这次是B站吃播播主小翔哥的抑郁症确诊。
呆阿拿这样一个天天嘻嘻哈哈逗玩家笑的小姑娘对家庭工作的阴暗处门清。
她凌晨一点多在微博上发泄道:
我父母感情看似美满,内里却满目疮痍,像捆绑的利益婚姻;我的亲戚狡猾算计,我从小司空见惯,虽然冷眼旁观多年,却还是心惊胆战;我亲生母亲总想拿我当翻身的跳板,指望我嫁个有钱人做阔太。
虽然在王者荣耀粉丝群体眼中的呆阿拿深受欢迎,然而她依旧对此产生了价值怀疑:
我的梦想是什么?从来都不是为了红为了流量为了受人追捧啊,我只是想要活成我自己。在活着的每一天里,快乐就要放纵的大笑,痛苦就要痛快的嚎叫,悲伤就要安安静静的流泪睡觉。可是现在,面对我的工作室,我的下属,我的朋友,面对镜头,面对镜子里的我自己的时候,我太难了……
小翔哥则是在逗笑别人的路上逐渐发现失去了自我,在视频和生活中难以实现自洽。
小翔哥在那个确诊抑郁症的视频末尾说:我希望能成为女儿的榜样,帮助女儿寻找到自己真正的价值。
这句话的潜在意思恐怕就是——小翔哥自己没有找到自己的价值感。
二
博主们的价值感丢失太严重。
很早之前就怀疑敬汉卿是不是也是如此。我想,他那种歇斯底里的视频风格,心理问题大概率比呆阿拿、小翔哥还严重。
价值感丢失的原因无外乎几点。
长时间输出内容而且还要避免内容生产同质化,这需要绞尽脑汁寻找新创意;被商业和粉丝裹挟着,最后没办法无法随心做内容,只能被动往前走;视频前一个样生活中一个样,长时间的人格分裂造成的结果便是难以自洽。
然而,粉丝们永远认识不到这一点。
直至今日,在B站上那个“如何评价B站up主翔翔大作战确诊抑郁症”的问题底下,依旧挂着各种不理解的声音。
一个叫落晔的网友直接骂道,这视频挂在B站生活榜单第一,我甚至懒得进去看。我也确实没看,因为我已经猜到什么内容了,无非就是“我快死了,救救我”,调动同情心,赚一波噱头。
我那条回答的评论区甚至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搞笑UP做搞笑视频让观众笑是他们的选择,至于UP主是不是在被窝里哭与观众的笑没啥关系吧,这和中国好声音比谁惨有啥区别。”
“没人逼他们走网红路线,要挣这种钱,负面影响就得承受。”
坦率说,的确有些拧巴,但非常能理解。
我一直相信这样一个道理,随便把一个没有经过严格人设训练的年轻人推到一定的行业高度,经过摄像头高密度地检验,换了谁都会又矛盾又拧巴。苛求这么多,其实也是观众们的另一种退缩与懦弱。
这种行业高度,本质上是被动走上去的,它是被裹挟、被期待、被倒逼的。想回到过去的生活,已经几乎不可能,这就像是你要爬到18层楼的人往下跳。
然而观众眼里,网红们就是赚了很多钱,并不值得同情。
你永远不知道,逗你笑的沙雕博主们可能躲在被窝里哭。
实际上,国外著名的喜剧演员,患有抑郁症的也不在少数。
卓别林在事业上取得了无懈可击的成功,但是感情上,卓别林远没有这么一帆风顺:母亲的精神失常使他牵肠挂肚,对初恋情人的眷恋时常令他陷入痛苦的回忆,而每次努力维系最终都归于失败的婚姻,也给他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创伤。
卓别林甚至讲过这样一个本真半假的笑话——有一次,我去问医生,“您能看好我的抑郁症吗?”医生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看小丑表演把自己逗乐。”
卓别林回答,“我就是那个小丑。”
2016年,喜剧名角憨豆先生罗恩·阿特金森也曾患抑郁症。他甚至给BBC下了一道“禁令”,禁止播放他在拍摄自己成名作品时的花絮,因为在这些花絮中,他犯过许多愚蠢的错误。也许,他始终无法直面这些错误。
你以为他们光鲜亮丽,实则满目疮痍。
正如《暮色》创作谈《暮色中的世相凌乱》所说的,真正的惊险就埋藏在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之间。
上次在成都的微博红人节上,李雪琴、小马甲和手工梗三人坐一起讨论不开心的问题。
李雪琴直接说,不快乐是人的常态,我成为网红以后我接受了自己不快乐的事情,我以前是觉得我为什么不快乐,我成了网红我接受了自己可以不快乐,我觉得也算坦然了,就是和解了。
李雪琴甚至说,我去找一些我认为比较快乐的人聊天。但是我找的这些人,我可能觉得他比我快乐,但是实际上他不一定比我快乐。
原本还算欢乐的采访间因为这句话瞬间陷入死寂,气压低的很。
是的,你以为别人快乐,其实别人并不一定快乐。
正如2016年一位朋友圈天天在酒吧听歌、在国外旅游的老哥,在微博上偷偷写下自己可能得了抑郁症希望离开北京这些话。他在朋友圈和人的互动看似张扬有力,在微博上却是一片茫然。
三
很早之前我就认可作家阎连科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的一段话:
我们的生活往往是由外在专断权力控制建构的虚幻真实,我们并不知道胡同里面的人的家长里短,也不知道有权者的内心和他们背后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往往是被生活。
我当时总以为“外在专断权力”是政治层面的权力,然而渐渐意识到,这种权力其实是也来自于商业,来自于客户,来自于粉丝。甚至来自于自我心魔。
这种“外在专断权力”其实也是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里所阐述的那个逻辑:
权力和商业正在把我们变成夹心饼干。
我深刻认同阎连科的观点,生活的下面还有看不见的生活,我们今天的社会是一个神经质的社会,非正常的社会。我们大多数的人,有哪一个不是某种程度上的精神病患者呢?
精神病患者恰恰是在这种商业和自我的强迫之中诞生的。
在马尔库塞看来,当代工业社会是一个新型的极权主义社会,因为它成功地压制了这个社会的反对派和反对意见,压制了人们内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从而使这个社会成了单向度的社会,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单向度的人。
回归到网红经济这回事上,一个个MCN流水线的博主按照标准化生产着逗笑的内容,希望拿自己的笑脸逗乐生活压力巨大的粉丝,然而皮笑肉不笑的粉丝笑完之后,可能甚至更空虚了。依旧没有一方是真正开心的。
马克斯·韦伯的那个“铁笼隐喻”在这里,再一次生效了。100多年前,他就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中作出预言:
没人知道下一个住进这个铁笼的会是谁......对于这种文化发展的终点,我们完全可以这样描述——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而这种空壳人还浮想着它自己已达到了一种史无前例的文明程度。
喜剧的内核,其实都是悲剧。工业化的喜剧更是悲剧。
当笑成为压力和商业的时候,悲剧的逻辑遍开始了运转。
四
中国的网红经济对人关怀太少,至少相比于美国。
虽然中美网红都或多或少存在心理健康问题,但是你去看今年7月的美国红人节——VidCon就会发现,心理健康正在放在重要位置。
因为一系列美国红人同样在罹患抑郁症。
ElleMills是一个Youtuber,他去年在获得100万用户后筋疲力尽,他对网络名声的压力尤其坦诚,最后宣布休息。
ElleMills说,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从来没有出现过精神健康问题,但去年在旅游途中,我的第一次恐慌发作。我无法制作另一个视频而不寻址。我不能假装一个微笑。”
这种现象变得越来越普遍,以至于VidCon今年正在把心理健康作为重要议题——而不是仅仅只是商业变现。
美国科技媒体techcrunch在今年7月的一则报道中便写到:
顶尖的创造者们现在公开谈论心理健康,不断地制造出独特的高质量的内容是多么的让人精疲力竭。他们鼓励新的创建者寻求更“稳定”的平台(不依赖于算法),并尝试不在度量中衡量他们的自我价值。
Vidcon的首席执行官吉姆·劳德巴克(JimLouderback)在接受BuzzFeed News采访时也主动提及,Vidcon正在处理网络骚扰、心理健康和剥削的问题。
他认为在维康发生的激烈对话有助于在这些平台上创造积极的变化。通过这些讨论,我们带来了一些积极的改变。
美国红人节在谈人文关怀和心理健康的时候,中国各个平台依旧在变现、赚钱的道路上狂飙突进,对红人的心理问题毫无关注。甚至连相关议程都没在公开会议中主动提及。
中国大众传媒和网红经济的深层次荒诞之处,也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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