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瑞典蝉文学奖日前授予了香港作家西西,这是继台湾诗人杨牧、大陆诗人西川之后第三位摘得这一专属东亚诗人之奖的华人。也是在今年,她刚刚作为首位来自香港的获奖者领取了纽曼华语文学奖。
比之于诗歌,西西更为人熟悉的文字是小说。她善用童话式的语言,天真轻逸,不加修饰,甚至有时絮絮叨叨的,却也同时精通拼贴和暗喻,在看似嘻嘻哈哈的表象之下埋藏着巨大的玄机。有人将她的文字称为“魔幻顽童主义”。
《我城》是西西早年写就的一本名作,曾被《亚洲周刊》评入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香港报纸还专门在它发表三十周年时设版纪念过。在这部被认为开创了香港本土城市文本先河的作品中,西西以一个中学毕业生的视角描绘了六七十年代经济腾飞的香港,并且巧妙地将这座城市此前的诸多历史血脉连接起来,一个实实在在的城市传奇,在她的笔下飘飞起来。可以说,这是一部独特的香江往事。
不过,这绝非一部易读的小说,早在其于报纸连载时,就有人跟西西说过不知道她写些甚么。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有档案,如果你不了解香港的种种,自然是无法品味西西心思巧妙的用笔的。
本文选摘的两节,分别有关于小说背景中香港的前世与今生。母亲的回忆,其实是1937年日本对上海的轰炸,而西西自己就生于1938年的上海,难民既是她的身份基因,也是近代香港的底色;另一段故事则是1963年的香港水荒,那段岁月里有着一代港人经历患难艰苦却乐观奋进的时代精神。
昔日的香港
—— 你看见了甚么呢
母亲问。
母亲坐在一张摇椅上。我说我看见了炮。在城堡的墙头上,我看见它们并列着。当它们发声,我相信它们会震撼整座城。我说我看见的炮是黑色的。虽然是夏天,是正午,它们触手温暖,如一座睡熟了的火山。山里面好像有沸腾的岩浆,但山是睡着了。
母亲认识的炮不是暖暖的,而是炽热如火。母亲认识的炮已不是睡熟了的火山,而是醒的。炮把奥运会运动场轰起一个一个盆形的陷洞,炮使整片平原的桃花猛烈地焚烧。火车站满地散落单只的鞋。(如果你从南站来,你知道。)
一个母亲喊着小女孩的名字。小孩子自己背起一个布袋,里面放了她自己的衣物,和数日的干粮。小孩的衣服上缝上一方白颜色的布,上面是毛笔书写的名字。小孩的名字、父母的名字。还有出生的年月日、省籍、和一个不可测知命运的地址。(如果你从南站来,你见过。)
1937年8月28日,日本轰炸上海南站
——你看见日出么
母亲问。
我没有。我没有到山上去看日出。因为天色暗下来了。我永远无法预测我的运气。当我们离开古城,我们和一群炮道别,继续登上另外一座大山的小径,走了另外四小时的路程。雨渐渐落下来了,那是小点子的雨,如一幅湿了的网,挂了在头上。因为雨的缘故,我们没有到更高的峰顶上去看日出。
看日出,就像是寻找一个希望,母亲说。看日出的人总是在夜晚三点多就起来了。四周是空茫茫的,许多人聚在一块儿,拿起手电筒,跟随带路的人朝山上走。各人穿上厚的衣服还在说:可真冷呀,而那是八月,是炎夏。
人们在山头上等。如果这是一座峰岭环抱的山巅,远方的云先亮起来了,你会以为那是晚霞。当所有的云明艳起来,白日忽然浮在山坳中间了。
没有人看得见白日的形状是圆是方,它的光芒是那么浓密刺目,你无法逼视。你只能感觉,白日是甚么样子的呢,它像一块旋转迅速光度猛烈的七色板。
母亲喜欢海上的日出。坐在堤岸上的早晨,天是白的,白得带点透明的样子。那已经是早晨,应该是六点了。海面远处升起一个白的圆球。它忽然从水上跃起来,彷佛这一跃腾,是从水里冒出来的一般,因此激起了若干水花;又好像有一个人,从一碗糖水里取出了一枚汤团。那白球一点光泽也没有,像一团雪,像一个正待被放进炉里焙烘的面粉饼。那白球也像月亮,从海面上缓缓上升,如一架摄影机拍下成千的呆照连接了在一起。浮在天际的白球,是那么柔弱,那么苍白,然而突然发射出许多炫目的光来,眼睛立刻再也看它不见了。
我没有看到日出。我们在山顶的一块宽阔的平地上扎了营。这天,我们煮了菜,菜是从经过的田里摘的,我们还摘了一些木瓜。细细的雨下着,我们在四周散步,附近是一片茶园。矮的茶树伸展出许多小枝桠,新的叶子都被雨洗得菜叶一般缘,老去的叶子颜色却暗了。
——你还看见甚么呢
母亲问。
母亲轻摇一把草扇。我说我看见狱中的犯人。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布衫和短裤,有的赤着身体。他们在路上工作。我看见他们栽树,掘泥洞,把树放在泥土里。我看见他们铺路,推着一辆有两个把手的独轮车。
当我们从山上回来,我们沿着水库的引水道走,我们走进植林区,林里没有路,我们几乎迷路了。那么多的树,各种的树叶可以做成一本厚簿子的叶形叶脉标本。
我不记得我们怎样从植林区出来。那是一座迷宫,但它美丽。如果我不能从林间出来,我绝不会后悔。我们看见外面的路,朝外闯,竟出来了。我们经过一座监狱,一座不设防的监狱。狱中的犯人在引水道的附近工作。当我们看他们工作,他们有的问:你们有烟吗。有烟的人就把袋中的香烟给了他们,他们实时抽起来。得到烟的时候,他们对我们说:谢谢。
母亲记起了两张脸。当她从一间面包店里出来,手里抱着一个长条子的面包。她并没有走完一条街,就有一只黑手伸到眼前来,把面包一提一抽,手即不见了。她看见手里握着的空纸袋,呆了一呆,然后四面找寻拿走面包的手。她看见前面路灯下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戴着一顶盖住了许多乱头发和半个脸的帽子,露出两只像要掉落下来的黑眼,瞪着她。
那个人,并没有奔跑,只站在灯柱侧,把面包不停地塞进自己的嘴巴,使劲地咽起来。那面包是那么白,他的眼睛更黑了。握着剩下的一小截面包,那人就站在灯柱下,望着她。(如果你从南站来,你知道甚么叫饥饿。)
另外一次是神色憔悴的一个人,站在街角上。当她独自经过的时候,他说,把你的银包给我。母亲持着银包的手突然就空了。她说:那么,我怎么活呢。神色憔悴的那个人,打开了银包,取出了所有的钱。他的脸的颜色像一只用旧了的竹筷,脸上有很多皱纹,眉毛和嘴巴像极了倒翻转的筲箕。
我怎么活呢,我也够穷的,她说。他对她看了一眼,愁苦的脸紧皱着。他把取出的钱抽出两张,把其余的放回钱包,还给她,匆匆走了。(如果你从南站来,你知道甚么叫贫穷。)
40年代的香港
如果你住在渔港,你知道甚么叫暴力。一个年轻的人,嚼着口香糖说,啊,只有这几十块钱吗。吃我一刀。
——你看见了庙么
母亲问。
母亲见过庙。有一座庙,她说,没有梁。那是一座建筑奇异美丽的庙宇。整座庙是砖,一块一块的砖由地面砌起来,砌到顶上。顶上是拱形的,像桥洞。庙里面没有梁,抬头只见一弯一弯的弧,在正殿的中央,朝庙顶看,可以见到一个天窗,是一个空洞。
有一座庙,庙前是一块石壁也似的山。山前的流水淙淙响着,山壁上刻着许多佛像。有人说,这山从别的地方飞来。一觉醒来,山就在了,连同山壁上的佛像,连同山脚下的泉水。来看山的人,喜欢走进山洞里,仰望山洞里的一个小孔,阳光从不知甚么地方透进来,人们从洞里可以看见一线天空。
我看见庙。当我们清晨起来,细雨仍下着。我们收折起营。我们吃干粮。然后,我们就去看庙了。我们看见庙里有烟。炉里插着
大束的香枝,庙的附近有许多小摊子,零售治病的香木、念珠和可以吃的黄豆。
阿傻说不如去求一枝签吧。他不知道从甚么场所拿来一把香,插在香案上,又去把签筒双手执抱,然后跪在蒲团上摇响了。骨落骨落,不久就有签落在地上了。第一次签落了两枝。阿傻把签拾起来,放进筒内,又摇一次,这次,他摇出了一枝签。
——你求了些甚么呀
大家问。
——天佑我城
他说。
* * * * * * * *
60年代的香港
这个晚上,真是热闹的晚上,是城里的人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所以,应该把它记下来。
傍晚的时候,城中心忽然没头没脑地刮起风来,吹了半天的干风,天空中掉落不少蛾虫。后来,还掉下一只青蛙。那青蛙,跌到地面上后,忽地一跳,翻了个身,叫了几声咯咯,即连跃带跳,落到路旁的沟渠里去了。
后来,闪了电。到了六点半,依标准时间计算,电闪了很多,风也刮得劲,并且响了雷。因此,气象台赶忙升起一个红色讯号的圆球。
这时候,正是新闻节目报告的时间,第七电视台的新闻报导员,背靠一幅世界全图坐着,讲述最新的消息。
——石油枯竭了
——水库干涸了
他说。当他这么说,城内的通道上开始出现了一堆一堆的人,越来越多,好像屋里所有的人都跑到街上来参加花灯大会,每一条街道有如一卡卡挤满人的火车。这些人都拿着些物事,把这些物事仔细看看,是斧头、锤及钢锯。有两个人则抬着一个衣橱。所有人都抬起头,对着天空,猎雀也似的朝几朵云瞪。
天上的云,有两朵突然撞车一般,相互老远地奔跑了一段路,轰的碰在一起,发出一声巨响,随即扔下一条电光。这电光,因为喜欢在天空上表演,所以,先行滑了一回之字路,然后才迅速飞到地面上。地面上的人,齐声喊了一句“来啦”,即发了狂地追随电光奔过去抢。手持斧头的人当先一斧,斩了一截电光下来,而身旁的一个人连忙拉过一件黑衣服,把电光一裹,又立刻把衣服塞进了衣橱。这一组人在如此迅速而有条理的分工合作之下,不久即斩获了数十条长长的电光。
这城市的电视新闻是世界著名的,常常有些独家新闻片,世界各地抢买。关于抢集电光的新闻,不过是几分钟前的突发事件,但荧光幕上却已经显映了出来。新闻报导员正以激动的声调讲述,那声调,就像足球大赛或摔角游戏时的旁述一般吸引不少耳朵:
我们现在带各位到现场来实地观察一下。啊,你们看见了吧,看见了没有?对了,斫啊,斫下来啊。这一斧漂亮极了,正是程咬金的姿式斧。各位电视台前的观众,你们看见了吧,这些人如今正在把电光一截一截剪裁好,以便装进光管里面去。这些天然的电源,如果保存妥善,可以燃烧许多个季节,实在是一批丰富的资产。那边的一位主妇,已经把电光安装在炉上了,这电光,足够她烹制半年的午餐。各位观众,由于近来石油枯竭,造成世界燃料荒缺的严重后果,将来,我们或会因此失却各类照明的工具……
不过,已经没有人听新闻报导员的说白,城内的人早已跑到了街上。有些人在屋顶上,放起了风筝,让风筝把电直接引导到屋内的抽屉里,至于抽屉里的白衬衫、毛衣、手袋,当然都给扔了一地。
有一名妇人,把一件缀满金属片的衣服挂在窗框外抖动,因此也捉到几条电光。她把这些电光锁进夹万里,至于夹万内的钻石项链及玉镯,都给扔在栽水仙花的盆里,和雨花河石头聚集。
这时,有大批的人跃入海中,因为有不少的电光落在水里。海面上除了人,还出现游艇、邮船、军舰、渡海轮、飞翼气垫船、驳艇、木桶及浴缸,一起阻塞了海面的通路。大部分的人披上深水配备,潜到海底去打捞落在水底的电光。
有些船,正准备航行到远洋去,船上的货柜本来装满了货物,现在,货物都被扔下海,货柜均变为电光储藏库。建筑物的高楼顶上,有人忙着把避雷针加高,又找来铁条电线,接驳在手臂上,还要竖起手指,手指上还要绑着一枚绣花针,这样,也引来了大量的电。
1963年,香港陷入供水危机
不过,很可惜,电光不久停绝了。四周开始刮风。再过一阵,天乌了两次。然后,下了雨。雨点就像有人把天堂从高空上扔下来一般响。这时候,人们的动作竟和天气转变得一样快。街上的人,各自迅速回进屋子,再立刻跑到户外来,他们一起搬出另外一批物事:碗、碟、瓶、杯、盆、桶、锅、咖啡壶、冰格、蒸笼。有人因此以为街上大概要举行一次厨房用具实验音乐展。就问了:
——是不是和市政局合办的呢
——是不是一块钱入场费呢
又有一个人说要去找一份场刊看看。事实上,这些人搬了那么多物事出来,是为接载雨水。
电视台的新闻特写节目,自然要做到与时事紧扣。所以,当有几个人把一个浴缸从楼下搬到天台去盛水的时候,电视台的荧光幕上已经播映出整个过程的传真。现在,背靠一幅世界全图坐着的人,是一位新闻评述员。据说,刚才在六点半出现过的新闻报导员,为了要储备食水的缘故,临时请了事假,已赶回家去打点储水的各类有关事项。
这时,新闻评述员以一种与他平日言谈不对称的略带激动的声调在说话,他对城内现阶段的动态这样分析:
啊,这是明智的举动啊。由于水库干涸,存水量数字骤降,我们已经面临严重的水荒,利用天然的源泉来储蓄水粮,是每位市民应该立即效法的当前急务。在过往的日子里,我们曾经力求省俭,不断节流;现在,是努力储水的时候了。
城内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讲话,所有人都忙于把屋子里的容器搬到街上去盛水。那位新闻评述员,稍后也知晓没有人听他,反而极为高兴。又讲了两分钟,竟抽起烟来。
雨下得很大,比大还要大的雨不断落到地面上来,激溅起强劲的水花。许多道路,虽然路面是新型的建筑,排水性能异常优良,但因为雨水浓密,不久即涨满了水。这时,有一组十众的人,干脆把整条街的两端以大力万能胶一封,喝一声“起”,即把街整个抬了回家。另外一堆人,忙于把一条还不曾填改成车行道的露天下水道当作水族箱般翻转,倒掉内里原有的污水,又把它拧回本来的姿态,飞速洗净后,立刻盛满雨水,也抬了回家。
城内城外的若干行人隧道,海底车行隧道,以及睡狮山隧道,几乎同时不见了,当然也是全给抬了去蓄水。
1963年,香港陷入供水危机
最有秩序的一项工程还是由政府带头亲自策划发动的,算起来,是这个城市从来不曾有过的创举,进行的步骤是这样的:
一,由计算机实时设计出一份蓝图
二,召集了一营卫城军队的工兵
三,把一座大山山顶正中炸开一个大洞
那山顶,炸裂后,随即变成一个火山口湖,在一小时内,储得六十八亿加仑雨水,相当于整个城市目前总储水量的十分之一。由于该山的底层处本来就有一个水库,因此,山顶湖的水一经满溢,即自动流入水库,而水库,早已敷设好各类引水道及水管等等建设,雨水经由水管的引领,流往草田滤水厂,经沉淀、过滤,及消毒后,登时成为食水。
同时,住在楼宇顶层的居民,几乎没有一个不把屋顶掀开,好让雨水直接降落到室内。各人把一切房间里的事物如地毡、床垫、沙滩席、枕头、棉被,都搬了去堵窗;又把钢琴、电梯、汽车、办公室搬去堵住门口。这样,整层顶楼,就变成了储水池。只要有任何的空间,各人都利用到了。大半的市民,连马桶也储满了食水。有一座私人的巨型图书馆,则搬了四库全书到天台上去砌了四幅墙,成为一个最具文化气质的水库,以致半月后,各国的艺术杂志,竞相把这特殊的设计争先刊登在封面上。
电视台的新闻评述员,看见市民如此积极储水,扔下烟蒂,忍不住说,他从来不曾见过别的城市发挥过类似的同舟共济精神,因此很是感动;同时,他忽然对人类、世界,重新充满信心。对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不寻常事件,他发表了他的感想:
对于这个世界,你是不必过分担心的。你害怕石油的危机会把我们陷于能源的绝境吗,你看看,我们不是安然度过了吗。你为了水塘的干涸而惊慌恐惧,认为我们即从此要生活如同沙漠了么。你看,及时雨就来了。
对于这个世界,你无需感到绝望。你何必为了暂时显现的环境污染,人口膨胀等等的片面迹象,而下定判决书,以为地球不再有能力继续生存下去呢,你当然看见工业文明带来灾害,你又预知机械将取替人类在星球上的位置,但这一切,不过是地球在向我们发出戒备讯号,要我们提高警惕,当我们身处舒适写意的时刻,不可过分奢侈,不要任意挥霍,令我们的消费超越地球的供应。我们难道不懂得该好好珍惜我们这美丽的星球吗。
当他讲到这里,忽然没有了声音,因为雨水刚好把电视台也淹没了。
这样热闹的一个晚上,是很罕见的。城市的史官已经把这件事编写在年鉴上,并且把书墙水库的图片搜得,不久将封存进文物囊里,永垂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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